安立志:雍正年间一本奇特诗集
2023-06-30 18:33: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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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26年,即雍正四年,胤禛亲自处理了一桩文字狱案,那就是钱名世谄附权臣年羹尧案件。钱名世,字亮工,江南武进人。此人有才无行,不为士林所重。年羹尧进京时,钱名世赋诗相赠,极尽谄媚之能事。年羹尧遭到雍正清算,自然牵涉到钱名世。钱名世谄附的手段是诗文,朝廷定性严厉,如“备极谄媚”、“甚属悖逆”等等,吹毛求疵、无限上纲的色彩浓厚,体现了此案的文字狱性质。


雍正处理案件极富首创性,一是亲书“名教罪人”四字,让地方官制成匾额,令钱名世悬挂家中。谕旨称:“着将钱名世革去职衔,发回原籍,朕书‘名教罪人’四字,令该地方官制造匾额,张挂钱名世所居之宅。”(《世宗实录》卷43,中华书局影印,页626)二是下令在京举人、进士出身的官员,人人写诗,批判钱名世:“可令在京现任官员,由举人进士出身者,仿诗人刺恶之意,各为诗文,记其劣绩,以敬顽邪。”(同上)


对朝廷钦定的罪犯,不是凌迟处死,不是斩首示众,而是写成牌匾,悬挂宅门,毁其名誉,让他没脸见人,生不如死,可谓史无前例。对于钦定要犯,发动朝廷百官,人人赋诗,集体批判,也是前所未有。事情还不算完,还要将所有批判诗文汇集上报,编辑成册,发给罪犯本人(“并其所为诗文,一并汇齐,缮写进呈,俟朕览过,给付钱名世”),这也开辟了先例。雍正对此颇为得意,他总结道:“钱名世谄媚奸逆,特书与匾额,令诸臣赋诗以昭惩创者,亦非仅为此宵小一人,盖欲使天下臣工知获罪名教虽腼颜而生,更甚于正法而死。”(《名教罪人》谕旨)


于是,一本叫做《名教罪人》的诗集隆重推出了。至于多少人参与了写诗,创作了多少作品?都是历史之谜。好在诗集里存留了历史信息,载入的部分参与者,生旦净末丑,历历在目。有人作过统计,全书涉及作者385名,就是说,当时至少有385位朝廷官员参加了对钱名世的讨伐与批判。清廷的大学士、六部尚书、左右侍郎、内阁学士、都察院御史、詹事府詹事、翰林院侍讲学士、侍讲、修撰、编修、检讨等官员都厕身其中。


收录诗集的作品不是随便的。这些诗作,在“一并汇齐,缮写进呈”之后,都要“俟朕览过”。皇上不仅御览了全部作品,他也是唯一评委。可见,这次活动如同一场赛诗会。既是比赛,就有活动宗旨、比赛规则、评比等次等等。活动宗旨只能由皇帝来确定:“在京大小臣工,由制科出身者,咸为歌诗,以攻其恶,俾天下后世凛然知所儆戒。”比赛规则就是对钱名世的诗文讨伐。但在风格上,喜笑怒骂,冷嘲热讽,就看各自发挥了。


至于评比等次,那是雍正皇帝的专权。他把所有作品分为三类:一类是合格;一类是不甚合格;一类是不合格。雍正最钟意的是詹事府正詹事陈万策的作品。因钱名世的名与字,与戴名世(康熙朝《南山集》文字狱案主犯)与年羹尧(字亮工)互同(一说指明末清初的周亮工),故陈万策有句云:“名世已同名世罪,亮工不异亮工奸”。雍正认为此诗用语巧妙、属对工整,而大加赞赏(“大称旨”)。(《永宪录》卷四,中华书局,1959年,页274)然而,在《名教罪人》中,并没有这首诗,收入集中的,却是陈万策的另一首:


轩阶屈轶久呈祥,鹈鸟宁教玷鹭行。
莫倚词华工谄语,须知邪佞有刑章。
蓬壶削籍羞同侣,畎亩余生媿故乡。
共仰宸题严斧钺,祇思励操凛冰霜。


“莫倚词华工谄语,须知邪佞有刑章”一联旗帜鲜明,是警告,也是批判,准确传达了圣意,体现了批判的宗旨。“共仰宸题”则是对雍正题匾的拥护与表态。


诗集未收录的作品与作者,结局分为三类:一类退回重作。其中6人,因其诗“浮泛不切”,御览不合格,另作进呈。二是革职为民。钱名世的同事、侍读学士陈邦彦、陈邦直的诗作“谬误舛错”;翰林项维聪的作品“文理不通”,均被革职,遣返原籍。其所受处分与钱名世相同。三是充军为奴。翰林院侍读吴孝登诗作“谬妄”,被发配到遥远的宁古塔,给披甲人为奴。(《清史编年》第四册,页188-189)其遭到的惩处比钱名世还严重。至于这些诗作,如何“谬妄”,有何“舛错”,诗集不曾收录,就不得而知了。


这部诗集是雍正亲自策划和运筹的批判文集,所有参与者很清楚,这类创作,个人没有选择空间,批判目标是钦定的,政治立场是既定的,作品导向是确定的,由于其权力格局的自上而下,决定了所有作品口径一致,大同小异,味同嚼腊,毫无诗意。不过,从中也可看到一些扭曲的特征,那就是违心的自愿,被动的积极,无奈的义愤,种种言不由衷,特别是大量诗作在批判钱名世谄媚同时,所表现出来的对皇权的谄媚且变本加厉,从而产生了这本中国文学史上的奇葩。这部诗集的序言以雍正谕旨代之,可见其政治份量。“编者说明”也引经据典,论证诗歌褒美刺恶之功能,所谓“一字所嘉有同华衮之赠;一言所黜有同萧斧之诛”。但他贸然肯定,“诸臣所撰诗凡若干首,虽辞采质陋,然皆发于天性。”显然不是事实。在皇权高压之下,这些诗作只不过是响应号召、不得不尔的产物。


诗集中有两位作者的作品值得注意。


查嗣庭,浙江海宁人,时任礼部左侍郎。《名教罪人》收录了他的诗作,其诗曰:


羞恶廉隅了不明,读书堪笑负平生。
昧心语已言妄赧,悖理辞尤恶贯盈。
一网开恩宽斧锧,百年遗臭辱簪缨。
从今负罪归乡里,掩口人惭道姓名。


查嗣庭绝对想不到,在奋笔批判钱名世刚过半年,他也身罹文网,被雍正治罪。诗中的“百年遗臭辱簪缨”,不仅成了他的自我写照,甚至都没有享受到“一网开恩宽斧锧”的宽大。雍正五年,他不仅未能“从今负罪归乡里”,甚至死在狱中仍遭戮尸枭示。其子16岁以上者被处斩刑,15岁以下者与查嗣庭之兄、侄均被流放3000里(《世宗实录》卷57,页868)。至少在清代,他自己倒成了“掩口人惭道姓名”的朝廷逆贼,其下场比起钱名世显然悲惨的多。


谢济世,广西全州人。在朝廷百官对钱名世诗笔讨伐之际,时任翰林院检讨的谢济世也曾积极参与,《名教罪人》载有他的诗作:


江东归去黯吟魂,不死全叨圣主恩。
岂有端人工颂祷,须知大义炳乾坤。
郑碑纵瘗韩园土,求鼓还鸣孔氏门。
自古奸谀终败露,曾将青史细评论。


这位曾经笔伐钱名世的朝中名士,当年岁末,即进入其仕途与生命的迭宕期。在此后几年里,他曾被捕入狱,他曾充军西陲,他曾刑场陪斩,也曾苦力当差。其罪行不仅有“要结朋党,扰乱是非”,也有“注释《大学》,毁谤程朱”,更有雍正认定的“仍怀怨望,恣意谤讪”(《清史编年》第4卷,页390)。不知他是否意识到,他的两度堕入文字狱,正应了他自己“自古奸谀终败露”的谶语。而他在雍正、乾隆两朝的亲身经历,也曾两度体验了“不死全叨圣主恩”。谢济世被贬回籍,病死家中,得以善终,这在清朝文狱史上,真乃一大侥幸。


夏衍曾改清人《剃头诗》打油道:“闻道人须整,如今尽整人。有人皆要整,不整不成人。人自由他整,人还是我人。试看整人者,人亦整其人。”查嗣庭、谢济世奉旨批判陷入文字狱中的钱名世,时不过数月,何曾想过他们自己也会双双跌入文字狱?打油诗的最后一句——“试看整人者,人亦整其人”,道尽了清代文字狱罹难者与幸存者的苦涩与惨烈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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