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水浒传》是四大名著之一,家喻户晓。该书元末明初问世,数百年来,命运多舛,有识之士却予以极高评价。
远的有明末文人金圣叹,他认为:“天下之文章,无有出《水浒》右者。”(《金圣叹全集(一)·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(上)》,江苏古籍出版社,1985年,页9)近的有民国学者胡适,他指出:“我想《水浒传》是一部奇书,在中国文学史占的地位比《左传》《史记》还要重大的多。”(《胡适全集》第1卷,安徽教育出版社,2003年,页480)中间一位是清末的,“网名”叫燕南尚生,他坚信慈禧立宪的虚幻愿景,居然如此臆断:“《水浒传》者,痛政府之恶横腐败,欲组成一民主共和政体,于是撰为此书。”在他笔下,梁山水泊宛然大宋宣和年间的“民主共和国”。如此以来,他的断语——“《水浒传》者,祖国之第一小说也;施耐庵者,世界小说家之鼻祖也。”(《水浒资料汇编》,中华书局,1977年,页53、47)也就不可信了。
《水浒传》问世后,明人李渔高度评价其文字水平:“吾于古今文字中,取其最长最大,而寻不出纤毫渗漏者,惟《水浒传》一书。”(《李渔全集》第3卷,浙江古籍出版社,1991年,页55)由于该书超群逸众的叙事能力,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,的确很受追捧。胡应麟作证说:“元人武林施某所编《水浒传》,特为盛行……嘉隆(嘉靖、隆庆)间一巨公案头无他书,仅左置《南华经》,右置《水浒传》各一部。”(《少室山房笔丛》,广雅书局,光绪二十二年,卷41)可见,《水浒传》盛行几乎是“现象级”。就整体而言,肯定《水浒传》的并非社会主流,批评与否定者更为严厉与集中。明弘正(弘治、正隆)年间的田汝成即指出:“《水浒传》叙宋江等事,奸盗脱骗机械甚详,然变诈百端,坏人心术。其子孙三代皆哑,天道好还之报如此。”(《钦定四库全书·史部·西湖游览志余》卷二十五)不但评价极其负面,甚至诅咒作者,三代子孙都是哑巴。
朱明朝廷动用国家权力查禁《水浒传》,是由于明末的农民闹事。崇祯十四年(1641),山东、河南大旱。寿张(在今山东梁山县)农民李青山,聚众起事,占据梁山。他们打官兵、占州县、截漕运、谋招安,与500年前的梁山,一样的路径,一样的招数,一样的归宿,从而牵连到《水浒传》。督催漕运的官员左懋第奏报皇帝:“李青山诸贼啸聚梁山,破城焚漕,咽喉梗塞,二京(南京、北京)鼎沸。……(此地)非崇山峻岭,有险可凭;而贼必因以为名,据以为薮泽者,其说始于《水浒传》一书。以宋江等为梁山啸聚之徒,其中以破城劫狱为能事,以杀人放火为豪举,日日破城劫狱,杀人放火,而日日讲招安以为玩弄将吏之口实。”“此贼书也”——就是他对《水浒传》的政治结论。(《水浒资料汇编》,中华书局,1980年,页364)学者査继佐就明末民变撰文指出:“自施耐庵作《水浒传》、罗贯中续称之,笔贻祸者三而未已也。……前七年为《水浒》第一演义,而元气全澌;后十七年为《水浒》第二演义,则国命堕尽。……耐庵、贯中之笔良可畏也!”(《罪惟录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,1986年,页2703-2704)由李青山而梁山泊,由梁山泊而《水浒传》,这就是《水浒传》之所以“可畏”的历史逻辑。崇祯帝翌年六月颁旨:“着地方官设法清查本内,严禁《浒传》,勒石清地,俱如议饬行,钦此。”明廷随即下令,“凡坊间家藏《浒传》并原板,勒令烧毁,不许隐匿。”(《水浒资料汇编》,页439)只因此时明廷内忧外患,政权摇摇欲坠,这一禁令未能施行。
的确,在明末,《水浒传》向为叛军、反贼所利用,据守四川的反贼张献忠,“日使人说”《水浒》,“凡埋伏攻袭皆效之。”(同上书,页391)躁动东北的胡虏努尔哈赤,“读书识字”之始,就“好看”《水浒》,“自谓有谋略。”(《博物典汇》卷二十,崇祯八年,黄道周辑)这些叛军俨然把《水浒传》当成了军事教科书。如此以来,李青山按照梁山模式起兵造反就一点也不奇怪了。
清军入关后,后金从外夷胡虏成了中原主宰,为了稳固政权,实行文化控制,就成了当务之急,当然不再提倡鼓吹造反闹事的《水浒传》。不仅入关之初的顺治要查处小说戏曲等“琐语淫词”(《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1年,页23),康熙年间仍然延续了这一政策,甚至强调“一切淫词小说……立毁旧板,永绝根株。”(同上书,页25)
清朝点名焚毁《水浒传》,始于乾隆十八年(1753)。当年发生了两起事件,一是广东农民“聚众起事”,二是直、晋两省出现邪教。嗅觉敏锐的乾隆皇帝认为,这些案件,“看其情节,乃依附经典,编造歌谣,……其中或另有煽惑之处。”(《清实录·高宗实录》第14册卷443,中华书局,1986年影印版,页776)这个以大兴文字狱闻名于史的皇帝,执意认为,“愚民之惑于邪教,亲近匪人者,概由看此恶书所致”(同上书,页774),这个恶书就是《水浒传》。当年七月,乾隆颁布上谕:“满洲习俗纯朴,忠义禀乎天性,原不识所谓书籍。自我朝一统以来,始习汉文。……近有不肖之徒,并不翻译正传,反将《水浒》、《西厢记》等小说翻译,使人阅看,诱以为恶。”(同上)在他看来,《水浒传》这类恶书,似乎对满人构成了和平演变,必欲除之而后快。
朝廷一声令下,地方官闻风而动。表态效忠的,贯彻执行的,层层加码的,官场百态,所在多有。翌年三月,福建官员胡定上奏:“阅饬刻《水浒传》,以凶猛为好汉,以悖逆为奇能,跳梁漏网,惩创蔑如。……《水浒》实为教诱犯法之书也。”于是,他建议:“将《水浒传》毁其书板,禁其扮演,庶乱言不接,而悍俗还淳。”(《定例汇编》第三,光绪中刻本,页103-104)弘历随即采纳其建议,“《水浒传》一书,应饬直省、督、抚、学政,行令地方官,一体严禁。”(《钦定学政全书校注》卷七,武汉大学出版社,2009年,页32)
由于乾隆皇帝对《水浒传》的明令禁止,加之随后20年以纂修《四库全书》为名的搜缴旧籍,《水浒传》作为禁书,已很难觅其踪迹。嘉庆、道光之后,清廷虽未停止对小说戏曲的严管,但重点已非《水浒传》。道光十六年(1836)四月,广东容山书院一份文告称:“盖观《水浒》者,至戕官篡囚,辄以为快。不知上下有定分,乃天经地义。父虽不慈,子不可忤;官虽失德,民不可犯。”(《得一录》,华文书局,同治八年得见斋刻本,页806)“官虽失德,民不可犯”,这样的逻辑,今人自然无法接受,而这恰恰体现了古今差异和与时俱进。不过,其欲查处的《水浒传》,重点不是小说,而是戏曲。
奕詝(咸丰皇帝)命运不济,在满清诸帝中是个倒霉蛋。在他任内,内有太平天国造反,外有英法联军侵略,没有当过一天太平皇帝。即位之初,湖南官员奏称当地教匪出没。他很自然地认为,教匪起事与《水浒传》有关,于是咸丰元年(1851)七月下达谕旨,对《水浒传》“严行查禁,将书板尽行销毁”。(《元明清三代焚毁小说戏曲史料》,页76)咸丰一朝,内外交困,左支右绌,军国大事已是焦头烂额,查禁小说只能流于形式。然而,一些传统文人很会替主人分忧。咸丰元年,俞万春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《荡寇志》,他不满《水浒传》鼓吹犯上作乱,煽动农民造反,于是反其意而为之。这本书以《水浒传》续书为名,为朝廷出谋划策,最终荡平梁山泊。一托名“半月老人”者,为其作序称:“由七十一回起,直接《水浒》,又名之曰《结水游传》,以著《水浒》中之一百单八英雄,到结束处,无一能逃斧钺。俾世之敢于跳梁,借《水浒》为词者,知忠义之不可伪托,而盗贼之终不可为。其有功于世道人心,为不小也。”(《荡寇志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9年,页1047)正因如此,1980年再版时,“校点说明”这样指出:“在我国的小说史上,《荡寇志》可算是反动文学的代表作之一,对后世的读者,它也不失为一种颇为难得的反面材料。”
咸丰、同治年间,国家动乱频仍,平息之后,总算有了休养生息、重整河山之机。然而,一些官员不是反思内政外交的失误,而是将动乱归罪于小说与戏曲。江苏巡抚丁日昌,似乎是一个罹患文化洁癖的地方官员,他就认为,“近来兵戈浩劫,未尝非此等逾闲荡检之说,默酿其殃。”(《元明清禁毁小说戏曲史料》,页142)同治七年(1868),他上书朝廷要求焚毁淫词小说,其所开具的黑名单,《水浒传》赫然在列。同治帝发出上谕:“至邪说传奇,为风俗人心之害,自应严行禁止。着各省督抚,饬属一体查禁焚毁,不准坊肆售卖,以端士习而正民心。”(《清实录·穆宗实录》第50册卷226,页104)接到尚方宝剑,丁大人随即下达通知:“《水浒》、《西厢》等书,几于家置一编,人怀一箧。原其著造之始,大率少年浮薄,以绮腻为风流;乡曲武豪,借放纵为任侠。而愚民鲜识,遂以犯上作乱之事,视为寻常。……即于现在书局,附设销毁淫词小说局,略筹经费,俾可永远经理。并严饬府县,明定限期,谕令各书铺,将已刷陈本,及未印板片,一律赴局呈缴,由局汇齐,分别给价,即由该局亲督销毁。”(《元明清禁毁小说戏曲史料》,页142)为保证上谕落到实处,不仅成立专门机构,而且筹措专项经费,试图毕其功于一役。一场声势浩大的禁毁淫词小说的文化革命开始了。情况明,决心大,措施实,声威壮,可惜的是,这场运动只限于江苏省内。
晚清70年,经过欧风美雨的侵袭,涌现了一批睁眼看世界的士人,王韬被“百度百科”称为“第一代资产阶级思想家”、“第一位报刊政论家”、“早期维新派代表人物”。然而,他对《水浒传》的评价并未脱出时人的窠臼,竟然抄袭丁日昌的结论,也认为《水浒传》是社会动乱之源,甚至断言,《水浒传》——“此奖盗之书也。”他为该书作序时感言:“余阅未及半,瞿然以思,惧然以兴曰:‘此书何为而付之石印哉?既成不如其毁之也。勿使流传于世以祸人也。’”他甚至相信,“世传报应之说,圣叹及身被祸,耐庵三世喑哑。虽不必过泥其说,或非无因。”(《水浒资料汇编》,页45)他不仅认为《水浒传》应当禁毁,甚至相信施耐庵与金圣叹遭到报应,并不是没有原因的。
光绪晚期,清廷已是风烛残年。经过拳民骚乱与八国侵华,帝都风雨飘摇,哪里还顾得上查禁《水浒传》。然而,底层社会还在原有轨道运行。毓贤抚晋,杀洋人、烧教堂,山西成了拳乱的重灾区。光绪二十九年(1903年),曲阳县令向山西省府禀报,请求查禁《水浒传》。报告把义和团骚乱与《水浒传》联系起来,“义和拳、红灯照,各邪匪结党图乱,蔓延数省,旋灭旋起,未绝根株。”“作乱犯上之流,指为好汉;以劫狱戕官为任侠,以抗兵踞地为顺天。懦者信而不疑;强者勃而欲试。彼邪匪迎机而煽之,盖不啻以磁引针,以艾投火,无怪乎日事剿匪,而匪党终不能清也。”而这正是义和团孳生的气候与土壤。他们请求上级,“一律查明,严行申禁,以端民志,以遏邪氛。”(《元明清三代小说戏曲史料》页155)此事没有后话,五年后,大清帝国土崩瓦解了。
义和团距今已两个甲子,时移势易,物是人非。今天不再禁毁《水浒传》,却很难说社会上已经消除了“水浒气”(鲁迅语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