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全是意外发现。

我在撰写一篇有关清代文字狱的文章时，因查找“清风”、“明月”这些文学意象的运用，在《全唐诗》中竟然集中发现了一批北宋时的作品。

在《全唐诗》（中华书局，1960年4月第一版，1979年8月第二次印刷）第858卷里，竟然有几个十分扎眼的诗题：《徽宗斋会》、《七夕》小注：“宋元丰中，吕惠卿守单州天庆观”（页9697）；《赠滕宗谅》、《宋朝张天觉为相之日，有繿缕道人及门求施，公不知礼敬，因戏问道人有何仙术？答以能捏土为香。公请试为之，须臾烟罢，道人不见，但留诗于案上云》（页9699）；《熙宁元年八月十九日过湖州，东林沈山用石榴皮写绝句于壁，自号回山人》（页9700）。

诗题中的北宋元素扑面而来。

一、鲜明地标注北宋的朝代名称，如“宋”、“宋朝”；

二、明确地使用北宋年号，如“熙宁”（1068-1077）、“元丰”（1078-1085），均为宋神宗时的年号；

三、多处提及北宋名人，如“徽宗”，北宋第八位皇帝，中国著名的书画才子，以瘦金书与花鸟画闻名于世。他也是北宋政权灭亡的始作俑者，其决策直接导致了“靖康之变”。他也是《水浒传》中的昏君形象。滕宗谅，即滕子京，北宋官员，范仲淹的好友。晚年因重修岳阳楼，而由此引出了范仲淹的千古名作《岳阳楼记》。吕惠卿，北宋官员，参与王安石变法，神宗时曾为相。张天觉，即张商英，北宋官员，曾追随王安石变法，徽宗时为相。

在我有限的历史视野里，如此鲜明的北宋符号，甚至以诗题示之，这些作品何以就被公然地收入了《全唐诗》？

开始以为看错了，以为电子书并非扫描版本，排印有误。从书橱中取出许久不曾翻阅的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10月出版的《全唐诗》，翻到第858卷，内容也是如此。这说明，把这些北宋诗作收进《全唐诗》，并非版本有误，大概《全唐诗》就是如此编纂的。

本卷作品以吕岩为主，在其《七夕》题下有二绝，其中之一，句后有注：

野人本是天台客（宾字），
石桥南畔有旧宅（石桥者，洞也）。
父子生来有两口（吕也），
多好歌笙不好拍（吟也）。

这首诗隐晦地透露了诗人的姓名，即吕洞宾。《全唐诗》系清康熙年间由彭定球等人奉旨编定，距唐末至少已800年。虽然编者把这些诗作的著作权明确派给了吕洞宾，由于古人诗作的发表载体，大多是井栏村壁、庙墙酒肆，加之中国历史上战乱频仍，水火兵虫，这些作品的散佚与错植，以致张冠李戴、移宋入唐，似乎很难避免。

在吕岩涉及北宋的名物中，诗中语言及意象多神仙玄怪，但《赠滕宗谅》一诗，却体现了他与滕子京的现实交往：

华州回道人，来到岳阳城。
别我游何处，秋空一剑横。

“回道人”是其自称。据诗中所述，他至少在滕子京任内曾与之在岳阳相聚，当与范仲淹创作《岳阳楼记》之时相去不远，时在宋仁宗庆历年间。《岳阳楼记》开门见山：“庆历四年春，滕子京谪守巴陵郡”，即为明证。

他的“宋朝张天觉为相之日”云：

捏土为香事有因，世间宜假不宜真。
皇朝宰相张天觉，天下云游吕洞宾。

诗中两个人物，职业、姓名，确定、无异，一为张天觉，一为吕洞宾。而张天觉为相，已是宋徽宗大观年间。较之上首诗的创作时间，相隔一个甲子，如非仙人，谈何容易！

《全唐诗》将这些诗的作者确定为吕岩。在古籍中，吕岩也写作吕喦或吕巖，与吕洞宾是同一人。关于吕洞宾，《能改斋漫录》卷十八有两条记载，一条曰“吕洞宾传神仙之法”，内称：“吕洞宾尝自传，岳州有石刻，云：‘吾乃京兆人，唐末，累举进士不第。’”（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78年，页504）另一条则确认“吕洞宾唐末人”，也称引自吕洞宾自传：“‘关右人，咸通初举进士不第。值巢贼为梗，携家居终南，学老子法’云。以此知洞宾乃唐末人。”（同上书，页503）咸通是唐懿宗的年号（860-872），时值黄巢作乱，已是衰唐景象。

《能改斋漫录》系南宋笔记，作者吴曾因党附秦桧，该书问世不久，即遭焚毁。因其记述史实，辨证典故，援引广泛，却为后人所重视。书中对吕洞宾的记载，列在“神仙鬼怪”条目，自然减损其可信度。

《唐才子传》系元代前期西域人辛文房所撰，该书涉猎广泛，史料丰赡，颇受后人重视，是研究唐代诗人的重要史籍。《全唐诗》既是唐人诗作，吕岩亦应是唐才子。该书“吕岩”条载：“岩，字洞宾，京兆人。礼部侍郎吕渭之孙也。咸通初中第，两调县令。更值巢贼，浩然以栖隐之志，携家归终南，自放迹江湖。”（《唐才子传校笺》第5册，中华书局，1995年，页482）所载与《能改斋漫录》大同小异。吕岩作为《唐才子传》传主之一，显然是诗人而非神仙。

从历代史料与笔记来看，吕洞宾作为唐末人的记述是多数。这也是将其作品收入《全唐诗》的基本原因。唐末距北宋末年200多年，令人生疑的是，这个唐末诗人竟然在北宋创作了许多作品。他是怎么做到的？若非时光倒错，乾坤挪移的神仙之术，就只剩下一个合理推测，吕洞宾的确是个神仙。

2023年8月8日《齐鲁晚报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