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里,“历史的选择”,不是高头讲章里与“人民的选择”并列的那句政治用语,确切的含义是,历史写作应否进行选择。
话题是朋友引起的。疫情期间我写过几篇评论鲁迅的文章,谈及鲁迅的价值观与思想倾向,比如鲁迅的尼采崇拜、苏俄迷思、拒绝自由主义以及坚持“目的正确无论手段”等等。这些文章,在杂文朋友中,然否两造都为数不少。有的同道虽未置可否但能感到其不以为然。由于鲁迅死后长期被神化,加之杂文圈始终视鲁迅为宗师,存在反对意见是大概率。当然,也有明确的反对者,有两种意见,一是“不能以今天的眼光看待鲁迅”。对此,我曾撰文《“以今天的眼光”》进行了回应与反驳。二是“你对鲁迅的批评是选择性的”。此文主要是答复这个“选择性”。
在朋友的语境里,所谓我对鲁迅评论的“选择性”,显而易见,是否定和批评性的。他认为,对鲁迅的评价应当是全面的、总体的、周延的,鲁迅作为一个研究对象,是一块整钢,一块完璧,不能选择任何不同的侧面与角度。且不说太阳尚有黑子,月亮也有阴影,鲁迅作为历史人物,其一生体现为复杂的经历、性格和场景;《鲁迅全集》作为一部煌煌巨著,是由许多单篇作品构成的,怎么可能没有只有大而化之而没有小而分之的研究侧面与角度!然而,朋友否定“选择性”本身,其实就意味着对鲁迅的评论存在着选择性。如何看待鲁迅本人或鲁迅作品,既然存在不同的侧面与角度,那么,就为选择提供了各种可能。
鲁迅逝世87年了,已经成了历史人物。评论历史人物当然属于历史写作。历史写作无论确定的对象还是面对的史料,都是浩若烟海,漫无边际的。历史学者对于研究对象的选择是不可避免、毋庸置疑的。英国历史学者爱德华·卡尔(1892—1982)指出:“历史学者当然是要选择的。”(《历史是什么?》,商务印书馆,1981年,页7)这是一个著名的陈述,简明干脆,绝不拖泥带水。而这几乎是历史学界的共识。当今时代,许多著名的历史学家都有过相关论述。英国另一位历史学家汤因比(1889—1975)以同样毋庸置疑的口吻指出:“对人类事务的任何研究都必然带有选择性。……假设他认为所有的事实都是同样重要的——可他就是无法写成一部掺合所有这些事实的单独一天的历史。他不得不进行选择,而且,即使他把所有事实都转载出来,他也只能突出一些事实,并贬低另外一些事实。”(《汤因比论汤因比:汤因比与厄本对话录》,上海三联书店,1989年,页14)突出一些事实,贬低一些事实,渲染这些方面,无视那些方面,这种行为本身不也是一种选择?另一位在国际上声誉更大的哲学家、历史学者罗素(1872—1970)也认为,“留给历史学者功能的,还有什么呢?首先应该说,他们的任务是进行选择。……因为史料是那么浩瀚,以致于不可能把它们全部都摆出来。”(《论历史》,罗素,三联书店,1991年,页3)这些名家的意见很明确,对于历史研究来说,选择不仅是必修课,也是基本功,没有或不进行选择的历史写作是根本无法进行的。
在历史研究领域,无论古代史、近代史、现代史,还是政治史、经济史、文化史,无论是历史事件,还是历史人物,无论哪一方面的研究,都是一种选择。我国是一个拥有悠久修史传统的国度,比如,二十四史与《资治通鉴》。其实,这些史书描述的不过是政治权力的历史,当年的史官,或官或私,史书写成这个样子,都是一种选择,应当指出的是,政治权力的历史也并不“高大上”。英籍奥裔哲学家卡尔·波普尔(1902—1994)指出,政治权力的历史“是对一切得体的人类概念的冒犯。……因为权力政治学的历史不是别的,而是国际犯罪和集体屠杀(它当然包括某些掩盖它们的企图)的历史。这就是在学校中讲授的历史,有些最大的罪犯被颂扬为历史的英雄。”(《开放社会及其敌人》第二卷,社会科学出版社,1999年,页406-407),其实,鲁迅也说过这个意思,他在《华盖集·忽然想到(四)》中,也曾指斥二十四史是“相斫书”、是“独夫的家谱”。中外现在的史籍之所以都是政治权力的历史,按照波普尔的说法,是由三个因素造成的,一是权力影响我们每个人,二是人有权力崇拜的倾向,三是掌权的人要别人崇拜他,甚至“许多历史学者是在皇帝、将军和独裁者的监督下写作的。”(《开放社会及其敌人》第二卷,页407)
研究鲁迅,当然要以鲁迅的生平与鲁迅的作品为基础。即以2005年版的《鲁迅全集》为例,煌煌18大卷,总计750万字。哪一个“鲁学家”或“鲁研者”的研究论著或研究论文,在主题与内容上会不加选择、毫无遗漏地囊括《鲁迅全集》18卷或者说以完整的18卷《鲁迅全集》为研究主题。事实上,鲁迅的创作经历、思想历程、婚姻家庭、人际关系,选择任何一个角度或侧面,都能写成一部大书,当今有些人不也写出了鲁迅的吸烟、骂人、购书、记账的史论,也是蔚然大观,而这一切显然都是选择。所谓的“鲁学家”与“鲁研者”,他们的专著、他们的论文,对于鲁迅这个完整的研究对象而言,也都不过是形形色色的各种选择。
波普尔在阐述历史写作必须选择时说,“事实的领域具有无限的丰富性,因此就必须有所选择。”所谓埃及史、波斯史、罗马帝国史、欧洲史,都是经过选择的历史。“如果存在着什么具体的人类历史的话,那也必然是全人类的历史,它将必然是全体人类希望、斗争和受苦的历史。因为没有一个人比他人更重要。很显然,这种具体的历史是写不出来的。而我们必须有所抽象、省略和选择。”(《开放社会及其敌人》第二卷,页407)古代中国的历史,全部属于“帝王将相史”,这原本就是一种选择,统治阶级的选择。在《史记》中,陈涉列入“世家”,游侠进入“列传”,在传统卫道士看来,这几乎是大逆不道、石破天惊的选择。不过。这种选择,在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的年月里,却被认为是一种历史的进步。
选择有无标准,或选择的标准是什么?英国历史学者霍布斯鲍姆(1917—2012)回答道:“所有历史研究都包含着选择,……但这种选择,并无公认的标准,任何在某种情况下选定的标准,很快将会改变。”(《论历史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2021年,页70)他举例说,“历史学者认为历史主要由伟大人物决定的时候,他们的选择显然不同于他们不这么认为的时候。”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。在过去几十年的政治运动中,往往涉及历史主题,比如,当有司以“儒法斗争是历史主线”为标准时,鼓吹“制民、愚民、弱民、壹民”的法家商鞅就成了进步人物;当有司以“农民起义是历史动力”为标准时,杀人如麻、屠戮四川的黄巢、张献忠也就成了先进代表;当有司以“阶级斗争为纲”为标准时,整个中国史成了贯穿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你死我活的斗争史。可见,选择是人为的、变动的,而不是客观的、稳定的,因而是没有标准的。
历史学者选择的主观性,是不应受到指责的。历史事实的确定或选择,本来就是人为的过程,当然带有个人的主观性质。汤因比曾经作过相当直白的论述:“历史事实的确不是什么可以被你拣起来抚弄的具体的东西,如一块砖头或一块石头那样:在某种意义上,历史事实是人为的,它是人们从原始材料中选择出来的结果。即使是一块砖头,也是人们从这个世界的泥土中选择出来的东西。”(《汤因比论汤因比:汤因比与厄本对话录》,页15)选择当然是主观的,选择自然取决于历史学者的主观判断。“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”,这是英国历史学家柯林武德的名言。卡尔在论述这句名言时指出:“‘历史就是一个对这种思想的历史进行研究的历史学家,在自己脑子里把这种思想重新加以组织的过程’。……重新组织的过程支配着对事实的选择和解解:这的确就是使这些事实成为历史事实的关键所在。”(《历史是什么?》,页19)他的意思是说,对于任何历史事物,历史学者都要放出眼光,运用脑髓,用自己的头脑对这些史实作出选择与解释,这种“选择与解释”其实是历史学者大脑加工的过程,也就是“自己脑子的产物”。波普尔更加明确地强调,历史写作的选择,是根据历史学家个人的观点作出的,“要避免一种有选择性的观点不仅是不可能的,而且想这样做也不足取;因为即使能这样做的话,我们也不会得到一种更‘客观’的描述,而仅仅是一堆完全互不关连的陈述。”他进一步强调,“观点是不可避免的,躲避观点的天真的想法只能导致自我欺骗,导致不加批判的运用一种不自觉的观点。……若坚信能避免,惟有导致自欺和缺乏批判的态度。”(《开放社会及其敌人》第二卷,页393-394)朋友认为我对鲁迅的批评不仅是选择性的,而且是个人观点。对于这些说辞的回应与反驳,我个人已无须饶舌,只须认真品味波普尔这段论述就行了。
在历史写作中,也并不都是作者个人的选择。既有的研究素材——史料或史著,不少就是前人的选择或者集体的选择的结果。卡尔指出:“我们看到的这幅图景是为我们预先选择好、决定好了的,而且与其说是偶尔选择决定的,倒不如说是由一些人选择决定的。”他说,“我们所知道的这些中世纪历史的事实,差不多全是由历代的编年史家为我们选的。”(《历史是什么?》,页9)《史记》的撰写自然是司马迁个人的选择,而《资治通鉴》,则是在朝廷主导下,由司马光牵头率领一个写作班子完成的。在我国历史上,最糟糕的选择是清乾隆年间修纂的《四库全书》。这样的选择,根本不是为了保存完整的历史文献与史料,而是根据皇帝的个人意志,对历史文献进行的大规模的销毁、抽毁与篡改。即以《鲁迅全集》而论,从鲁迅逝世后,至少出版了1938年、1973年、1981年、2005年等几个版本。从20卷到15卷再到18卷,哪些作品入选,哪些作品剔出,所有这些工作都是集体的选择。我本人通常以2005年的全集作为研究依据,自然是以前人的选择作为对象。
朋友批评我对鲁迅的评论存在“选择性”,这其实是一种十分简单与绝对的思维。《红楼梦》里的“风月宝鉴”有正、反两面;在鲁迅眼里,《红楼梦》是个多面体,“看见易”的、“看见淫”的、“看见缠绵”的、“看见排满”的,各取所需;而外国的哈姆雷特,竟有1000个侧面,以至于1000人眼里就有1000个哈姆雷特。只许观赏正面,不许浏览反面;只许选择A面,不许选择B面,其所体现的岂不正是思想的极权化。朋友批评我评论鲁迅存在“选择性”,实际上是批评我没有选择从“三家”“七最”“第一圣人”的角度评论鲁迅。他所要求我的是,只能选择与他相同的选择,换句话说,要与他的选择“保持一致”。否则,任何其他的选择都是片面的、主观的。强求“一致”,可以体现为治理模式与思维模式。前者通常存在于权力之于民众,在这里主要体现为后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