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立志:孙嘉淦的千古名疏
2023-06-25 13:34:00
  • 0
  • 0
  • 2
  • 0

  孙嘉淦(1683年-1753年),字锡公,山西兴县人,历清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三朝,曾任顺天府尹、直隶总督、刑部尚书、吏部尚书、湖广总督等职。《清史稿》对他有两处评价,一是“乾隆初,(嘉淦)疏匡主德,尤为时所慕。”一是“嘉淦谔谔,陈善避邪,一朝推名疏。”(《清史稿》第35册卷303,中华书局,1977年,页10490、10492)两处都提到他的上“疏”,说是“疏匡主德”、“陈善避邪”。他的“疏”在当时就名满天下,“尤为时所慕”,“一朝推名疏”,如此评价非常难得。


他的“疏”都“谔谔”了些什么呢?


1735年,雍正崩殂,乾隆登基,时年24岁。时任左都御史的孙嘉淦,遵照“深筹国计民生之要务,详酌人心风俗之攸宜”,“各抒所见”的谕旨,给年轻皇帝上了一道奏疏(同上书,页10481-10484)。


这道奏疏文字较长,通常以“三习一弊疏”名之,倒是简洁明了。“疏”是上报皇帝的,开端首先阐述的是王朝治乱兴衰的大道理,他特别强调了盛极而衰,积重难返这一问题。他指出,导致这一结局的,往往是因为“人主”为“三习”“一弊”所误。他写道:“耳习于所闻,则喜谀而恶直”;“目习于所见,则喜柔而恶刚”;“心习于所是,则喜从而恶违”。“三习既成,乃生一弊。何谓一弊?喜小人而厌君子是也。”


“千里之堤,溃于蚁穴”,“九层之塔,起于垒土”。“三习”的形成,也是量变质变的结果。孙嘉淦精辟地概括了“三习”之形成。

比如“耳习”,“出一言而盈廷称圣,发一令而四海讴歌”。“耳与誉化,非誉则逆,始而匡拂者拒,继而木讷者厌,久而颂扬不工者亦绌焉。”身居高位,耳朵里听惯了欢声雷动、颂歌盈耳。开始时讨厌逆耳忠言;再后来嫌弃沉默寡言;时间长了对没水平的歌功颂德也会反感。此即为“耳习于所闻,则喜谀而恶直”。


另如“目习”,“趋跄谄胁,顾盼而皆然;免冠叩首,应声而即是。”“目与媚化,非媚则触,故始而倨野者斥,继而严惮者疏,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。”低眉顺目,唯唯诺诺——在身居高位者身边,此类人物蜂从蚁聚,习以为常。渐渐地开始排斥清高倨傲之士,再往后疏远不知敬畏之人,到最后功夫不佳的溜须拍马者也难入法眼。这就是“目习于所见,则喜柔而恶刚”。


再如“心习”,“见之多而以为无足奇也,则高己而卑人”;“阅之久而以为无难也,则雄才而易事”。“质之人而不闻其所短,返之己而不见其所失。于是乎意之所欲,信以为不踰;令之所发,概期于必行矣。”世面见多了以为不足为奇,于是乎自我膨胀,贬低他人;事情经多了觉得毫无难处,于是乎自命不凡,无所不能。与人相处看不到自身短板,扪心自问觉不出自身过失。由是认为,自己的想法没有实现不了的,自己的指令必定畅通无阻。此即为“心习于所是,则喜从而恶违。”


为什么“三习”必然导致“一弊”(“喜小人而厌君子”)呢?小人何以总会得宠于“人主”呢?盖小人善于谗谀而与“人主”的“耳习”相投,小人善于媚上而与“人主”的“目习”相投,小人善于表功而与“人主”的“心习”相投。而君子恰恰不屑于此,这就是君子往往落魄,而小人往往得势之原因。


那么,“人主”何以总是青睐小人呢?面对小人的谗言媚语,“人主”“审听之而其言入耳”(“耳习”);面对小人的恬颜媚眼,“人主”“谛观之而其颜悦目”(“目习”);面对小人的炫耀伪饰,“人主”“历试之而其才称乎心”(“心习”),而这恰恰都为“人主”的“三习”所决定,“于是乎小人不约而自合,君子不逐而自离。”“人主”有此“三习”,其身边必定小人成群,佞臣结队。
孙嘉淦的奏疏,毕竟上奏的是皇帝,于是他的文字一波三折,摇曳多姿,为免龙颜震怒,“我皇上圣明临御,如日中天,岂惟并无此弊,抑且并无此习。”言外之意,所谓“三习”“一弊”,决不包括圣上或陛下。接着他话锋一转,切入实质,“今欲预除三习,永杜一弊,不在乎外,惟在乎心。”外在者何?“三习”是因,“一弊”是果,不仅体现了量变质变,也反映了前因后果。然而,它们却是外在,都是外因。而“三习”之形成,“一弊”之滋生,却属于内在,“惟在乎心”,取决于内因,而这内因显然体现了皇帝自身的修为与心智。


“三习”之形成,“一弊”之滋生,从本质上讲,是由于皇帝的自以为是。孙嘉淦论述了圣人、贤人、庸人对待过错的态度,他竟要求皇上掂一掂斤两,估一估份量,“反之己真知其不足,验之世实见其未能”,了解自己的“不足”,知道自己的“未能”,并“望皇上圣心自懔之也”,劝谏皇上心存敬畏,才会“不敢自是”。可见,他把“自是”当成了“三习”“一弊”的思想根源与精神内核。


他语重心长地劝谏皇帝,“惟望我皇上时时事事常守此不敢自是之心”。而要“不敢自是”,在用人行政方面,就要头脑清醒,眼睛明察,“谏争切磋,爱我良深,而谀悦为容者,愚己而陷之阱也”;“严惮匡拂,益我良多,而顺从不违者,推己而重之渊也。”确实要分清,谁在“爱我”与“益我”?谁在“愚己”与“推己”?二者混淆,“久而习焉,或不自知而为其所中,则黑白可以转色,而东西可以易位。”黑白颠倒、南辕北辙,就会被小人玩弄于掌中,可不慎哉!


奏疏上报后,皇帝的态度如何呢?“疏上,上嘉纳,宣示。迁刑部尚书,总理国子监”。“嘉纳”者,欣然采纳也;“宣示”者,宣示于众也。皇帝一高兴,马上提拔重用。这是从《清史稿》的寥寥数字得出的印象。假如孙嘉淦当时能看到皇帝的硃批,决不会欢欣鼓舞。乾隆在这份奏疏上的硃批至少有几个意思:其一,他认为奏疏没有新意,“此皆朕十一二岁时所常诵之言,卿恐朕不能记忆而为朕重言之。”其二,他认为奏疏言不及义,“实心实政不在此也。何则?实心实政在朕之时几自勅,诸臣谟明弼谐,上下交勉,以期仰答乎天心而俯慰乎民望,不在空言之无补也。”这几乎把奏疏认定为空话连篇。其三,弘历几乎是吹毛求疵,“且卿之所奏,有都俞而无吁咈,何庸朕拒!”“都俞吁咈”是赞美君臣论政问答,融洽雍睦的一句古语,比如:“君有过举,臣当直言,都俞吁咈,古之所尚”。(《续资治通鉴》卷177,中华书局,1957年,页4843)


孙嘉淦的“三习一弊疏”,其中有量变质变的道理,有对“三习”的哲学性描述。从渐变到突变,从量变到质变,以此来分析古代政治,特别是告诫古代帝王,并不多见。魏征劝谏唐太宗的《十渐疏》(《全唐文》卷140,中华书局,1983年,页1418)大体反映了这一思想。但对皇上心理进行如此透彻深入的分析,孙嘉淦可谓第一人。据曾国藩称,正因为此,在后来的清帝如嘉庆、道光、咸丰登基之时,“臣僚皆抄此疏进呈”,可见这奏疏受到清廷历代君臣的普遍重视。


起初,曾国藩对此疏不以为然,“余在京时,闻诸士友多称此疏为本朝奏议第一,余以其文气,不甚高古,稍忽易之。”(《曾国藩全集•论著》,京华出版社,2001年,页67-68)问题不在其语言或文笔,他写道:“近年细加绎,其所云‘三习’‘一弊’,凡中智以上,大抵皆蹈此弊,而不自觉。而所云自是之根不拔,黑白可以转色,东西可以易位,亦非绝大智慧、猛加警惕者不能道。”他甚至反躬自省,“余与沅弟(曾国荃)忝窃高位,多闻谀言,所谓‘三习’者,余自反实所难免。”因此,他才决定“吾昆弟各录一通于座右”,“不可不预为之防”。曾国藩抄录此疏作了座右铭。由此来看,导师所谓“愚于近人,独服曾文正”(《毛泽东早期文稿》,湖南人民出版社,2008年,页73),是有道理的。


应当指出的是,所谓康乾盛世,正是皇权专制的鼎盛期,满族皇帝不仅“以一人治天下”,且“以天下奉一人”。亿万臣民如同草芥,大小臣工均为奴隶,巍巍清廷,君临天下,暴虐横恣。正如孙嘉淦所说,满清皇帝“出一言盈廷称圣,发一令而四海讴歌”(《清史稿》第35册,页10482),已成常态。国家之兴衰,朝政之治乱,完全取决于皇帝一人之善恶与智愚,乃至其一时一事之喜怒。就是这个弘历,在其执政中期,竟以“十全老人”的自信,权力专断,闭关锁国,箝制文化,愚弄民众,荒谬决策,畅通无阻,导致了无数的悲剧和丑剧,林林总总,何止于文字狱?乾隆十六年,社会上传出冒名孙嘉淦的伪奏稿,“累万言,指斥乘舆”,“遍劾”亲贵高官。(《国朝先正事略(上)》,岳麓书社,1991年,页436)乾隆震怒,要求彻查。此案耗时近两年,牵涉近千人。而被冒名的孙嘉淦怎么样了呢?“公(孙嘉淦)终不自安,以为舍他人而我假,必其致之者有自。遂自此食不甘,寝不寐,情怀忽忽,……”(《啸亭杂录》卷7,中华书局,1989年,页190)他在遗疏中称,此时“心魂无措,妻子环泣”,不久即死于惊惧之中。已故杂文家牧惠著文题为《被吓死的孙嘉淦》,并非无根之语。一代名臣,可以成就一代名疏;却无法去除皇上的“三习”“一弊”。何者?盖皇上的“自是”是不可动摇的。

 
最新文章
相关阅读